一颗大山

不要看我

山山

今年是筷子出狱的第一年。暗长的走廊过后是一栋高得要人仰脖子才看得到顶的铁门,跨过去,他便人身自由了。

倒还记得被抓时的情景,水泥地那么硬,被压着松了一大口气,脑子里没别的,就觉着硌得慌。周浩被警察救开,深入腹中的伤口,让他抽搐不止,血涌成泊。警察来得这么快,也挺好。

在狱中这几年,光照的事一直在报,会有谁自称是回来的人讲那里的见闻,会有谁自称可以来去自如,收费能给带信儿,会有谁自导自演消失戏码躲避债务或什么纠葛,会有谁称见到了过去消失现在却回来了的人……筷子飞翻着警局里的公示档案,想找秦山。如果有,他自认为一定错过不了,秦山的眉眼身形,从小到大,没人比他熟。

他干外卖很拼,惜时不惜命,却每天都固定留出段时间跑一趟警局。他对外说秦山是被周浩杀的,当初,警察查不到,那他就自己动手,反正这是真相,周浩该死,该偿命。

秦山被默认和别的被光抓走的人一样,还有,对应被光带走的另一位,不是他,也不是周浩。

别人笑他,秦山要是死了,尸体却都没有,你坚持个屁真相,好罢好罢,你又总跑警局查人家档案,躲不过是个痴儿郎。

筷子同女大学生方认识在警局,算不上对象,但在警局见面多了,同病相怜,一来二去,两人联系就紧密了起来。方评价筷子时说,真想不到你以前是个干催债的,如今看你的确是个正经踏实人。好高的评价,要不是方,筷子都意识不到,自己变了许多。方还说,混子浪荡,此番回头金不换,小说里的幻想变现,是筷子满足了她。

方要找的人是她父母,男友在光照事件前,因胃癌去世。筷子对方说,我找的是我发小秦山。双方都很默契,除了这些,没有深入过问过其它什么。

二人警局遇上了,就一起去街边吃馄饨或者拉面,都是筷子带路。这天方主动说请筷子喝酒,筷子说我不是没钱,以前是常去酒吧,现在是去不得。方说,陪我去,算欠我人情。

方喝了很多,完全没有戒备,却又闷着事由不说,筷子把白水抿了几口,胸中运了好几口气。方突然嚎啕大哭,开口说了很多骂男友的话,原来,就算没有光的审判,方也知道男友早已出轨。筷子冷笑道,真羡慕你,我吗?我能怎么骂他……

这天,筷子准备在家做饭吃,就邀了方来。筷子不让方帮忙,摘洗着菜,和着水流声和电视声,筷子提起了秦山。隔着厨房和客厅的距离,方听得不是很清楚。

吐露,或许是筷子不擅长的,但再也没有比这个更适合的时段和对象了。

他讲秦山与他是发小,也不是。大院子里,两家住一起,秦山比他小一岁,来往自然多。他本不爱说话,朋友少,成绩不好,家里也经常吵架。他只记得那天冬日清晨,雪下了一夜,现已停止,父母还在争吵,他正低着头加紧脚步让背后的闹声越远越好,直到踩雪声清晰,带动着思绪。突然,一位妇女定在他面前,他抬头一看,原来是秦山的母亲,秦山正躲在他母亲后面。阿姨说店里有急货,想让筷子帮忙送秦山上学,反正一个学校。他愣着听完阿姨的急切请求,没说什么,点了个头。看来货是真的急,阿姨还未将秦山抚慰好,就甩了手,把秦山推到他面前。秦山回头望了望已经跑远的母亲,又转头看了看筷子,低下了头,没有声响。筷子无所谓秦山的反应,迈开步子,没有等他的意思。

秦山穿了个袄子,还背了个鼓鼓的书包,矮矮的,到雪厚起来的地方,他走路就像只企鹅。筷子个子高,腿长,步子快,一回想怕人丢了,回头就望见这小企鹅。筷子原地站定未想去接他,秦山见状反应到自己慢了,拼了拼体力,步伐越加憨厚。筷子紧紧盯着他,秦山走进却好像觉察到了筷子眼神些许柔和的变化,更加不解和局促起来。

就这样,他故意慢着,秦山尽力赶着,并行到了学校。

水声渐小,筷子的声音明白了些。方,肯定没人像我一样,把和发小第一次的见面,记得那么清楚吧,真是有病。再回想起来,秦山出来上学急,连手套围巾都没戴,为了赶我的步子又喘,脸和鼻子都冻得通红。

秦山也不爱讲话,家里压他紧,学习什么的,门门高要求。秦山怕筷子很久,拿他当大人。筷子还送过几次秦山,有次出门前特意抓了把糖,路上送他,他不要,他说得先把课文背完。筷子不懂里面的什么逻辑,抓开他的手掌,塞得满满,叫他别废话。

筷子在学校是离群,但在篮球队里混得不错,常常切磋到完全暗天。这时回家,基本孤影。他倒觉着无碍,反正路上人多人少,自己不还都一个独样,现在反而没那么对比强烈。

巷子里传来高年级学生逼迫低年级学生拿钱的声音,筷子没想多管闲事,低头专心迈步走过。这时,秦山的声音突然出来,尖软地混在威胁声中,我没有钱,只有糖。

其中一位高年级学生抓住秦山握住糖的手说,也行,秦山松开手,一把包装素简的奶糖就落到了对方手里,对方还顺带揉了把秦山的手。

筷子站在远处,盯着奶糖,也盯着手。是有会儿犹豫,叹了一声,跨着大步靠近人群。人群见到他,警惕起来,做贼心虚,不知所措,何况筷子个儿高,这些人本不想做什么,得估计后果。

筷子未理会人群的眼神,像豹子突击羚羊,一把抓起秦山刚刚递过糖的手,把他拉出巷子。街边昏暗的灯下,筷子不是很能看得清秦山的表情。两个少言的人碰在一起,发言只能看谁先沉不住气。筷子绷不住,淡淡提了句,以后记着,钱能给,糖不能送。秦山用力嗯了句。

秦山因为背课文晚归,回家时,饭菜已凉,父母也都急去赶货,筷子说他要陪秦山吃,反正自己家里容不下他。秦山没有理由拒绝,他也没拒绝吃完饭后帮筷子做作业的要求。

秦山说自己比筷子小,不会做高年级的作业,筷子回说,你这个水平正好,要是做全对了,我才被抓呢。秦山没忍住笑了出来。筷子不懂他笑什么,欲起身揍他,叫他快点写完。

一起放学,偶尔帮忙做做作业,好像成了两人心照不宣的约定。秦山往后提过很多次,想教筷子懂点知识方法,自己可以写写看。筷子都拒绝了,说自己不是这块料,也没什么大志。秦山说筷子分明不是,他看过筷子带着的书,有小说有散文,反正是自己看不懂的。筷子兴致一来,问秦山想不想听里面的内容,秦山说想。然后,两个人做成了一笔交易,筷子讲三章故事,秦山给做一次数学作业。虽说是“生意”,但也没人精细着去算,两人按着喜好和时间来互动,渐渐形影不离。

筷子说,小弟以后无论什么事,哥都会帮你顶着,书里有桃园三结义,我们就有雪地两步缘,深巷劫人义。

秦山说,哥讲的故事总有天我会听懂,高一年级的课本我也一定会去弄懂。

那天筷子跑去邀秦山钓鱼,冬天冰湖下的鱼,鲜肥得不像样,却总找不到人,那是秦山第一次消失。母亲说秦山随她妈去了外地进货,昨晚他爹摊牌,抛下他们母子和别人过了。他急问秦山去哪儿了,什么时候回来,母亲说自家事还理不清,倒管起别家闲事来了。母亲知道什么。他还怕秦山的功课会落下,秦山那么看重分数一人,肯定忧心得要命。

等啊等,年过了,湖化了,雪融了,人还是没回来,电话没有,信也没有,联系断得比死人还干净突然。小孩子才几岁,四年的时间就等于占了已完成人生的四分之一,分量太重,时间太久,久到筷子的书都积了一层厚灰。

早就不看咯,到他初中快毕业回来的时候,我都没翻过了,以后也没看了,鬼晓得他跑出去那么久,筷子已经把菜洗好,替下的是刀切声,回来就说要跟我混,读书不打紧,要挣钱,我说你怎么可以,你高一年级的书都读得懂,肯定是个好苗子,不准和我混。他要是不去读书,我不是没想过要打断他的腿。

读完初中,秦山对他说够了,他犟不过秦山,答应了一起混的要求。他根本没问过秦山到底去了哪里,做了什么,觉着他回来就好,没有什么其它胡思乱想的东西。

秦山讲,在外头的时候就想过,两个人见不到面,但也肯定,他当是自己人生中最了不起的朋友,至少比分开的时候,厉害很多很多,读了很多书。他抽起烟说,书都拿去卷烟了。秦山讲,没关系,不读书,大哥也最厉害。

在麻将桌上,秦山有回钓鱼,周浩上钩。他找周浩还高利贷,秦山拦了一把,让他宽几天,周浩家里闹矛盾,过几天就好,他家不缺钱。他也不知道怎么,气不过什么,他晓得秦山漂亮,桌上容易做事,缠秦山的也不少,巴望着和秦山推几局,以往秦山都把握着分寸,该脱身脱身,该耍手段耍手段,但也有段和一个大学生的日子,他觉得秦山还是喜欢文化人,牌局上的人,秦山怎么也看不上眼。

他跑去喝酒,服务员把电话打到秦山那里,喊他来接人。他晓得他胡乱讲了好多却记不清,秦山也没提过,他也没问过。两个大男人,好像不必要那么纠缠细节。

那把电动牙刷是他托女朋友挑送秦山的,秦山打回来就爱吃糖,刷牙不仔细,总牙疼。秦山搬去和周浩住时,有带上它。

秦山说过,要挣好多钱,把日子过得比爹好。秦山爹在市里做百货。他说,这一点都不难,准行。他本打算结完周浩这单,就回老家和秦山开店做生意,老天爷却下道狗屁不通的光审什么真爱。他不信,他最不喜欢什么爱不爱的说法,吃饱了撑的,小说里的情情爱爱也无聊透顶。

老天爷你说真爱就真爱,你说抓走就抓走啊,害死好多人哦,信你个鬼。他认定了秦山被杀,而不是凭空消失。秦山不是走过一次吗,以前等个五年就回来了,这次,好像哪个结果,都回不来了,他还争个什么子说法。

他讲,秦山是我发小。警察讲,知道,不用总是提,是发小也不可以意气用事,法治社会要讲证据。他讲,秦山不可能被光抓走。警察问,有证据没得。他讲,我没被光抓走,我还有我送他的电动牙刷。

方进厨房拿碗筷,筷子的故事也停了。方说,当个小说作者吧,你讲得蛮好的。筷子说,这话,秦山也说过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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